“阿良。”

  周姜的语气依旧温柔：“如今整个中原，只余汴城、咸雍留有灵脉。咸雍自是不提了，本身灵脉枯竭，可我却是好好的。倘若吉祥明大师尚在，他们姑且不敢轻举妄动，如今吉祥明大师圆寂，阿良，若我不死，汴城危矣。”

  “……”

  “阿良，你可怨我？”

  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摆的清清楚楚，周良还能说些什么？

  他若不愿、不许，去辩驳、去阻挠，那便是天下的罪人。

  只是——

  “我想问问你，母亲，”周良竭力维持着面上的沉静，“对你而言，生下我，就是为了方便毁去灵脉么？”

  周姜的眼底浮现出半分悲伤。

  她看着周良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：“是娘对不起你。”

  “我不要你对不起！”

  一句“对不起”，彻底点炸了周良。

  好脾气的书生，有生以来第一次，在自己的生母面前露出愤怒的痕迹。

  他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变得凌厉，眉心深深拧起来，纵然不忘压抑愤怒，声线也止不住地扬高。

  “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，就不要坦荡荡送死，你倒是赔偿我啊！”

  说至最后，周良近乎嘶吼。

  “周良不求天下太平，不求名垂青史，”他颤抖着说，“唯愿母慈子孝，想要送母亲终老。这都不行吗，这都不行吗！

  “若非天市山上陈音希挽留商君，我也不会想到这点。

  “都说母亲可为自己的骨血付出一切，可周良就这一个愿望，我就是想自私一回，不去想苍生，不去想使命，我就想娘活着，还不行吗？！”

  是极度的生气，也是极度的悲伤。他就仿佛不知道如何去正确表达情绪般，句句指责，但说着说着，书生跪到了地上。

  轮到周姜哑口无言了。

  她惊讶地看着跪下的周良，而后周姜浅浅勾起嘴角。

  “阿良。”

  面对骨血的斥责，周姜反而很高兴的模样。起初她只是浅笑，周姜迈开步子，停在周良面前轻轻俯身，待到开口时，欣慰的笑意依然遍布眼底。

  “孕育你时，我其实很害怕。

  “我终究不是人，怕生下你，不懂如何养育，不懂如何教导。若是养不好你，你最终做不成人，那便是我身为母亲最大的罪过。

  “可现在，阿良，我很高兴。

  “你比过往所有的时刻，都更是个顶天立地的人。”

  最后一个“人”字落地，周良浑身一震，抬起头来。

  周姜带着茧子的掌心抚上儿子的面庞。

  “阿良，人生在世，总有一些是央求不得，”她说，“你能体会到这份滋味，我就能无怨无悔地离开。阿良自私一回，那娘也自私一回。”

  说着她又是对着周良一笑。

  “想要你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，成么？”

  周良死死盯着周姜那双与自己相同的眼睛，而后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，流淌过脸颊，坠落在地面。

  陈音希眼睁睁看着周姜扶周良起来，而后母子搀扶着回到那间简陋居舍里。

  她大概能明白周姜的意思——也只是大概，毕竟陈音希又没给人当过妈。

  周姜非人，其实夫人与桃夭差不多，完全没有去理解体谅人性的必要。只是她活得久，加上入世，显得比桃夭更有人情味。

  也许始终与周良保持距离，也是出于这个目的。

  母亲不是人，可儿子是。

  让他在俗世里成长，反倒是更能成“人”。

  陈音希也不由得感慨。

  之前她就看周良老是别别扭扭的不爽，今天把心底话说出来，哪怕是哭的不成样，也顺眼许多。

  人都是自私的嘛。

  反正她觉得这么说出来并没有错。

  只是没想到，周良最终说出来，竟然还和她有关系。

  但怎么说呢，其实还是挺羡慕周良的。

  陈家两个姑娘也好，再加上阿姝、韩叔剑，甚至是嬴子黎，就没一个亲生父母再世的。

  “不知道是没有好，”陈茵兮叹息一声，柔柔开口，“还是要送别母亲好。”